回到十年前：看是枝裕和經典《橫山家之味》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新作《小偷家族》獲康城金棕櫚大奬，電影全球火熱在日本上映，一周就收十億，票房很快就超越了 25 億日圓，成為是枝歷來最賣座電影。是枝裕和出道多年，今年56 歲了，九十年代末期作品多關乎社會關懷，到公元二千年中開始執導一部又一部的家庭倫理電影。家庭倫理電影在日本有它的歷史傳統，是一個成熟、成本不高又有一定捧場客的片種。但是枝的家庭片跟小津、山水洋次等的不同，是枝自己就說過，西方人將他跟小津比較是個誤會，他其實更像英國左翼電影大師 Ken Loach，如果有細看他的電影，必須會明白先生之意。

《誰知赤子心》（ 2004 ）改編自社會事件，寫單親媽媽一帶四，在貧窮下將四子女留在家中，不送上學，後來更一走了之，遺下四人由長子照顧，是是枝最左翼的一次；《橫山家之味》（ 2008）劇情平淡巂永，為是枝歷來最迷人的作品之一。《小偷家族》被稱為集大成，其實就像是將以上兩齣電影放進攪拌機打勻一樣，再一次提問《誰調換了我的父親》（ 2013 ）這主題：沒有血緣的家庭能有親情嗎？電影既寫迷失二十年後日本的在職貧窮，窮人在日常生活中以偷竊為日常，幫補生計，也寫日本家庭在下流社會中的扭曲，小女孩在大寒天被遺棄街上，女學生到夜店兼職表演「搖乳」，他們還騙取老人年金。說壞事做盡，是枝的筆觸又總是關懷弱勢，難怪電影回國後被極右團體大力鞭撻，說有辱國體云云。
電影公司趁著熱潮，辦了小小的「是枝家族」影展，一連放映這多部電影。一般認為，當中以《誰知赤子心》和《橫山家之味》最為觸目。兩片都深獲影評盛讚，個人以為新作《小偷》故事不錯，但到了尾段還是說得太白，相反《橫山家之味》看似平淡，淡淡的劇情層層遞進，風格統一、含蓄內斂，肯定為是枝最好的幾部作品之一。

《橫山家之味》以一段旅程為骨幹，阿部寛飾演的二兒子良多，帶著妻兒回鄉探望父母。旅程開始，在火車上夫妻二人對話中，我們只得知良多想吃完晚飯就返家，卻不知這家裡發生過何事。是枝並不心急，電影不徐不疾，一步步的讓你看到回到家中，父親是個退休診所醫生，卻自視很高，認為自己有份高尚的職業，即使退休了，家中診療室還保留著，而且不容易讓人進去。從父子冷冷的對望，對話乏乏的眉宇之間，我們得知他倆關係欠佳。是枝的電影從家中女人，大量的製作食物的對話，一步步的讓你知道這家庭的前事。

《橫山家之味》是一部關於滿足父母期望的電影，良多不愛回家，一是因為他滿足不了母親 —— 他剛娶了寡婦由佳里（夏川結衣飾），母親在他還沒回來時跟女兒說：「娶離婚的都比娶寡婦好。」傳統思維，似乎覺得寡婦不祥，深怕她會影響到兒子似的；二，是他出城做修復藝術品工作，而似乎收入還不穩定。向來驕傲的醫生父親，視尋找接班人為重任，根本瞧不起這甚麼修復工作（二人後來對話，他說「你那修補……」良多馬上更正他為「修復」）。在父親心中，二兒子出城他本來不看在眼內，長子才是他的寶貝兒子，但這長子又橫生了意外。

有一幕，是幾人要到外面散步，母親提醒了一句：別走得太近海邊。觀眾一直要到一個胖子來橫山家吃飯，從眾人對話之中，我們才知道橫家山長子淳平多年前為了救這胖子芳雄，結果淹死了。一家之主的恭平失去了接班人，自然傷心欲絕，多年來變得寡言乖僻，二兒子也因為想追求自己的路，覺得滿足不了父母二人期望。餐桌上，母親熱烈的照料長子多年前捨命相救的胖子，但要到了散席，家人對話之中，父親恭平大罵上天不公平，要好孩子淳平為了這垃圾般的平庸胖子，失去性命，胖子連長工都找不到，只是不斷長肉，生存根本沒有意義（他可是個醫生）。

母親（樹木希木飾）看來平和親切，但從她的話我們才得知，她其實更感憤憤不平，她每年把胖子叫來吃飯，面對兒子死忌，就是要他一輩子的悔恨。這才夠怨毒。母親對外人親切，對兒子也都還儘量遷就，畢竟一年不見幾次，但對老公卻寸步不讓。恭平自視很高，在太太眼中，他卻只不過是個診所醫生，連自己兒子都救不了，有甚麼了不起。

海在戲中有特別意思，它代表了危險和死亡。戲中後段，良多和繼子、父親到海邊，有一鏡頭拍著三人背影，煞是孤寂。然後繼子在海邊看到遠處有一沉船。同一個海邊背影，在新作《小偷家族》中，是描寫五個幾乎全無血緣關係的家庭成員，有一種比家人還緊密的親切。是枝迷也知道，阿部寬在多年後，再演《比海還深》，母親一角同由樹木希林飾演，戲中他再演失意中年，戲的主題卻換成了「對自己的期許」：我們是否有變成心目中想成為的大人。

《橫山家之味》的結局邏還算是樂觀的，幾年後他們回來舊居，父母已經過世，上山掃墓，開著車子。還記得三年前大家是一步一步的印著腳，攀上山頭去的，母親還說太累了，可見良多的職途應該上軌道了。但這也不打緊，電影中最大的困難，非因經濟，那解不了的結，是家人/父母對你的期許，也許是連你自己也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