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表演研究和文化研究

羅永生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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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評筆陣】表演研究和文化研究

表演研究是一門新興學科。它的緣起可以追溯至六十年代以紐約為中心的劇場前衛派運動。當時的劇場前衛派,不斷探索如何打破當代劇場把觀眾和表演者生硬地分割起來的形式,進而找出如何能把「藝術」和「生活」之間的界限打破。以創立「環境戲劇」而知名的謝克納(Richard Schechner)就是當中的表表者。當其時經常參觀這些前衛戲劇演出的觀眾,包括了另一位人類學家端納(Victor Turner)。他發覺不同地方的文化儀式,例如成人禮、驅魔儀式等,其實都有一種普遍的戲劇性的語言在發揮作用。這些戲劇性的成分幫助參與者完成社會身分的轉換,控制生命面臨的危機,開啟生活的新境界。這兩位人類學家不斷切磋戲劇和人類儀式性行為之間的關係,並且共同創立了今天稱之為表演研究的學術範式。

1965年,謝克納在《杜蘭戲劇評論》期刊上,首次提出對「表演」概念的廣闊定義。 我們一般將表演等同於「表演藝術」,但謝克納認為,凡是任何不是首次進行,而是經過學習、排練,亦即至少是第二次表現的行為,都可以視為一種表演。「表演」存在於藝術活動以外的日常生活,包括一些我們以為純然是隨意自發或自然的行為,例如穿衣、上課、參加面試、遊戲、體育運動、以致大大小小宗教儀式和世俗節慶等等,其實都有表演的成分,所以都是表演研究的研究對象。而表演研究所要探究的,就是人們如何準備、如何演出,以及這些演出前前後後所產生的社會後果和文化意義。這些「表演」值得研究,因為我們可以由此而更好地了解個人或群體的價值和組織。

表演研究發展的早期,主要是受益於劇場研究與人類學之間的互動,兩個學科之間互相借取理論和概念,成為一個新的跨學科領域。但是隨著表演研究的進一步發展,以及表演這概念日益被其他學科所重視,表演研究又再不斷充實它的理論資源。例如語言學對語言行為(speech-act)的重視,以致性別研究中對性別身分作為一種表演方式的探討,也使得表演研究的視野更為廣闊。「表演」變成一個跨學科研究的核心概念,亦即由表演出發,我們可以通往很多不同的研究領域,與其他學科產生互動,打破學科之間的邊界。

由六十年代開始,愈來愈多的戲劇課程,納入了表演研究的內容,或者開設了新的表演研究課程,並與例如宗教研究、傳播研究、比較文學、心理學、歷史學、社會學、環境研究、性別研究等學科共同開發研究課題。表演研究給予這些學科的衝擊,在於「表演」提供一種新的進路去分析、比較這些既有學科所界定的研究對象。表演研究的關切點,並非抽象地掌握這些被研究的對象,而是把它們視為在表演的過程中產生的種種行為、互動和關係 。無論是一幅畫、一本小說、一對皮鞋或是任何其他東西,它們在表演過程中如何和其他人、事、物交往互動,產生怎樣的結果和後續的影響,如何改變社會和世界,這些都是表演研究所關注的問題。

表演研究的學術進路,其實很容易令人想起文化研究。文化研究的緣起是文學和社會學兩個學科之間的互動。文化研究的創立人以針對成人的文學教育作為平台,借助社會學的視角,因為這種視角拒絕把文學僅僅視為一種藝術形式。他們認為,偏狹的文學觀只會延製學院式的文學教育及精英學術體制。為了以文學為入手點,開拓了解普羅階層自身文化的途徑,威廉士(Raymond Williams)借用非正規教育的平台,堅持社會學家以「文化」作為「整體生活方式」的觀點,以文學評論為槓杆打開一門新的文化研究學問。

不過,文化研究並不只是文學家向社會學借取理論資源,反過來,文學領域的文本分析方法,例如符號學等也回饋社會學,令其得以超脫實證主義的局限。文化研究打開了跨學科互動的可能性,與很多不同類型的其他學科互動。傳播學、歷史學、次文化研究、後殖民研究等均受文化研究這項新的知識範式的影響。而在文化研究發展起來之後,文學研究當然也產生了深遠的變化,不少文學研究者以文化研究的進路來研究文學。

表演研究和文化研究有著類近的特色,都是一個結合新的文化實踐和新的知識旨趣而凝結成的新學術計劃,在某一些課題上,表演研究和文化研究甚至有些重疊。例如,在研究對象本體論和方法論上,文化研究承傳著一種「反本質主義」(anti-essentialism)的立場,而表演研究也以「表演過程」的產物來看待研究對象,拒絕抽象和形上的定義和框框,其實和文化研究的進路十分相像。

然而,文化研究和表演研究的理論資源和發展潛能並不完全一樣。當代文化研究既脫胎自文學研究,文本分析的影子十分巨大,無論是傳統意義的文學,還是當代新的傳播環境下新式的媒體,文化研究引入了政治經濟的角度,但其強項仍然是意義的分析。可是表演研究承傳自戲劇,但戲劇並不只有文本,而是文本與非文本因素之間的緊密互動。因此,當代表演研究更具有優勢去把身體(body)、體現(embodiment)、事件(event)、能動力(agency)等概念與表演連結,走出文本中心的局限,更有實踐的指向。

另外,表演研究的另一項巨大潛力是教學,因為在表演研究中,表演不單只是一種研究對象,也是一種教學的方法 (pedagogy)。表演研究的課程雖然比起一般的戲劇或表演藝術訓練有更強的學術成分,但表演研究也是一個廣闊的天地,教師可以活用觀察表演、參與表演的方法去學習。透過以表演為本的創新教學法,學生不單只是重複死板的課堂學習方式,而是對教與學的過程,以及周遭各式的社會表演、政治表演更有敏感度和反思能力。

在世界的範圍內,文化研究的興起與全球新的文化傳播方式出現有密切的關係,這種全球趨勢其實也可以在表演藝術所面對的新的環境和新的挑戰中感覺得到。表演學的訓練和表演藝術的提升,並不只是如何加強專業技術和表演人材的培訓。當表演性的活動日益成為全球文化新交往方式的核心部分,也成為大城市文化產業不可或缺的一環,發展表演研究作為一個新的教與學方式和反思性的知識計劃,實在非常必要。在這一方面,香港有必要急起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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